南都专访全国人大代表、中国科学院大学校长丁仲礼
丁仲礼,男,1957年生,浙江人。中国科学院地质研究所第四纪地质与古气候专业博士,中国科学院院士,发展中国家科学院院士,在第四纪地质特别是中国黄土研究方面做出贡献。现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中国民主同盟中央主席、中国科学院副院长、中国科学院大学校长。
头发花白,乡音难改。这是很多人见到丁仲礼的第一印象。
丁仲礼是改革开放后第一代大学生。1977年参加高考,报了文科,体检没过。1978年再考,喜欢文学的他读了作家徐迟写的《哥德巴赫猜想》,改报理科,上了浙江大学地质系。1982年考取中国科学院硕士研究生,导师是著名黄土专家刘东生。
“同先生坐在一起穷聊,是我学生时代最美好的记忆之一”,丁仲礼如此回忆。刘东生师从李四光,曾经常给讲丁仲礼讲西南联大的故事。
为从黄土中分析地球气候演化的历史,丁仲礼需要做大量野外调查,出过车祸、摔下过悬崖,“差点丢掉小命”,终于成功建立黄土高原260万年来气候变化曲线。
接受媒体采访,谈到自己的科研成果时,他平淡地说,做出一项能够经得起历史考验的科研成果,就没有白过。
2000年,43岁的丁仲礼担任中科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所长,48岁当选院士,51岁出任中科院副院长。2012年,中科院研究生院更名为中国科学院大学,2014年招收第一批本科生。也是在这一年,年近六旬的丁仲礼执掌国科大。
2014年8月30日,丁仲礼在2014级本科生开学典礼上讲话 (杨天鹏/摄)
上大学前在家乡当过中学老师,丁仲礼对教育有情结。每当走在校园里,看到学生们背着书包行色匆匆,就会有一种幸福感。
然而,作为一所“年幼”的大学,国科大的成长也伴随着争议。
最初是关于有没有必要招收本科生,后来是关于本科生到底应该如何培养,也有18.5%的保研率低于预期、未入选42所“一流大学”等外界看来的“挫折”。
但丁仲礼有他的坚持和笃定。
早在更名之初,国科大就提出“三不”:不追捧高校排名,不参与名次竞争,不攀比高分考生。
2014年,国科大招收首届本科生,旨在培养未来科技领军人才(杨天鹏/摄)
招收首批本科生时,丁仲礼率队做招生宣传,直截了当地告诉学生和家长:国科大的本科肯定不会好“混”,要问问自己,是不是一个能静下心来的人。甚至在采访中“喊话”:如果想做生意、想学金融、想当公务员,就不要报考国科大。
身为校长,丁仲礼每年都给新生写信,和录取通知书一起发出。
在给2017级学生的信中,他这样写道:“亲爱的同学,在科技领域,我们国家曾长期落后。一百余年来,通过几代读书人的不懈奋斗,我们已经开始从跟跑阶段向并跑阶段过渡。我个人预估,我们大概只需要二十年到三十年的努力,就能过渡到领跑阶段。你还不到二十岁,将是完成这个历史性跨越的亲历者和贡献者。生逢其时,何其幸运!”
谈及开办大学的初衷,丁仲礼毫不讳言“对中国本科教育有看法”。他认为,顶尖人才要从本科抓起,希望把中科院丰富的研究资源用好,培养未来的科学家。
去年给研究生的毕业致辞中,丁仲礼希望他们从这所距离科学最近的学府走向社会后,“要做有勇气改变潮水方向的人”。
今年,国科大首届本科生即将毕业。丁仲礼接受南都记者专访说,这一届本科生基本符合他的预期,但对个别没有珍惜、没有好好学习的学子感到遗憾。
谈首批本科生
80%继续深造,基本达预期但不是特别满意
南都:国科大招收本科生已4年,今年第一届本科生即将毕业。大家很关注,这批学生出路如何?
丁仲礼:有99.5%的学生想继续深造,大概会有80%的人会成功。这80%的人中约有15%的尖子生去全世界最好的大学,大部分都拿到offer了,还有20%左右的学生有各种各样的program,比如“1+4”,就是去其他高校念1年硕士,然后回到国科大念4年博士。另外约18.5%的学生可以免试上研究生,大部分在中科院研究所。余下的学生,绝大部分都考研了,但也不是都能考上。现在数据还没出来,以后我们会专门发布一个报告,介绍第一届学生毕业以后的去向。
2017年9月10日,丁仲礼校长主持本科生开学第一课(杨天鹏/摄)
南都:总体上,比较符合你之前的预期?
丁仲礼:对,基本达到预期,但不是特别满意。我希望全部学生都能继续深造,不要去找什么工作,更不要去转行。但还是有一部分学生不太努力,打游戏啊、玩啊,把自己的大好时光浪费了,这些人就让我比较失望。总是会有这样一些学生,你不管给他创造多好的条件,也不会好好学。我现在也想明白了,或许这是教育的一个规律吧。
南都:国科大去年首次选派本科生到国际名校交流,为他们承担访学期间的学费和医疗保险,还向家庭困难的学生提供无息生活费借款。为什么要花重金做这件事情?
丁仲礼:真的要培养人,得要下得了本钱。因为大学生需要在不同学校、不同文化碰撞的过程中,锻炼适应能力,才能具有国际视野,以后在更大的平台上做好工作。这种本领的培养,需要有这个投入。我们一开始培养本科生就是这么考虑的。为什么小规模招生,也是这个目的。如果规模大了,我们也掏不起这个钱。
中国科学院大学本科招生宣传片
谈暂不扩招
评估后完善培养体系,才有资格扩招
南都:国科大现在每年招收本科生人数不到400名,会扩招吗?
丁仲礼:不会。现在还不是考虑扩招的时候,必须有几届学生毕业,对他们进行评估,质量怎么样,我们的教学体系有没有存在问题,哪些好的要坚持,哪些不足的要改进,哪些欠缺的要引进,需要国际国内的专家评估。调整完善培养体系后,我们才有资格来扩大招生。
从办教育的规律来说,需要一种沉淀。哪些东西要沉淀下来,我们需要想明白,需要听听别人的意见。教学是一个加工的过程,这个过程我们自己认为好,但不一定是真正好。
也有不同意见,有的认为以后永远不要扩招。但我估计永远不扩招这个事情未必会得到遵循。因为新的校长来了,可能会觉得现在规模太小了,还是需要一定的规模效应。我这个校长任期制内,估计不会扩招。
国科大2015年学位授予仪式上,校长丁仲礼为学生扶正流苏(赵迪/摄)
南都:四年来,国科大的生源质量在你看来有没有提高?
丁仲礼:生源有提高,不光是考分提高的问题,关键在于确确实实想做科研、想成为科学家的这部分考生比例增加了。他们到学校来,学习的自觉性就提高了。所以2014级学生学习的主动性、自觉性比不上15、16、17级的,我也跟他们实话实说,从来不隐瞒我对他们的评价。
能考到国科大来,脑子一定是够用的。考分我不是很关注,主要看学习的认真程度。学习认真了,说明他心里有使命、有理想。我们现在这样的学生增加了,这是学校可以欣慰的一点。
南都:有些学生分数够上清华、北大,但选择了国科大。你觉得是什么吸引了他们?
丁仲礼:如果想做科研,想成为科学家,国科大的条件是别人比不了的。中国科学院有最好的科学家、最好的科研条件,他干嘛到别的地方去呢?人都是为自己未来做选择,要看你对未来怎么想。学校不能光讲老牌、名气大。
谈淘汰机制
7%-8%的淘汰率跟国外比仍偏低
南都:有学生反映,18.5%的保研率和之前的预期相比低了。
丁仲礼:首先,这个权力在教育部,我们后来查了一下,教育部确实有规定,刚有本科生毕业的学校,保研率不能太高。现在最高的学校保研率达50%左右,C9大学(中国首个顶尖大学高校联盟,包括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南京大学、浙江大学、中科大、哈尔滨工业大学、西安交通大学9所高校)也有30%左右。我们属于在新学校里面,给了一个非常高的比例,等于也承认我们教学是好的。
作为学校,想告诉学生,你来了好好学,都会有深造的机会。但来了以后不好好学,那深造的机会就没了。我们从前15%的学生里选2/3左右最好的学生,推荐给全世界10所最好的大学,像哈佛、哥伦比亚、牛津、剑桥等,加上保研的18.5%,这就接近30%了。我们还和很多学校,比如香港一些大学合作,推荐学生去读1年硕士,再回来念博士,就是“1+4”项目,这个名额是不限制的,但香港的大学也有要求,英文要达到一定水平。
作为学生,你首先得努力,不要误解为到国科大来,念研究生就没问题了,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不好好学也可以接着读研,这是不可能的。学校要办好,必须要有淘汰制,否则就不是认真严肃办教育。
南都:国科大现在的淘汰率是多少?
丁仲礼:我们有7%-8%左右的淘汰,不好好学的,就让他退学。国外好的大学淘汰率有20%左右,我们现在不算高,但在国内来说可能是比较高的。
这里有一个心理承受能力的问题,有的家长也不能承受。所以我们能不淘汰的尽可能不淘汰,愿意读研究生的,尽可能鼓励和帮助他去报考,但如果实在考不出来,英文也不行、政治也不行,那也没办法。
南都:你给2017级新生的信中写道“不要修太多学分,不要刷GPA”。但有学生担心,保研名额少,今后会有很多学生为保研刷分,选简单但分数高的课、避开难懂但更有收获的课,背离国科大办学的初衷。你对此怎么看?
丁仲礼:这不是一个问题。你可以去刷一点分,但刷的分也不一定有用,还得要凭真本事。我们的一些必修课程,比如数学、英语、物理,要求很高,如果不能把基础的课程学好,光去学一些简单的课程,把学分搞高一些,这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用。
谈本科改革
不能说我要怎么改就怎么改,那不叫改革叫折腾
南都:在本科教育中,你为什么要强调通识教育、文理兼修?
丁仲礼:道理非常简单,教育有不同阶段,知识有结构性,哪部分在小学、哪部分在中学、哪部分在本科、哪部分在研究生阶段学,应该有分工、有侧重。现在真正专业性人才应该在研究生阶段培养。本科阶段多学通识性课程,学生的适应能力会较强,如果出去工作,适应面会比较广,弹性会比较大。如果要继续深造,在现有通识教育基础上,更有利于专门集中精力去学专业课。
南都:高校教育改革正在进行,如果一所高校不是“985”或者“211”,也不是42所“一流大学”之一,有些工作是不是推进起来仍会有困难?
丁仲礼:对,肯定会有,并且肯定会给学校带来一些问题。但这不是很关键,毕竟中科院有非常深厚的底蕴。“985”时间早,我们那时候还不是大学,没有进去不奇怪。我们还没有本科生毕业,没进到“一流大学”里面,也可以理解。我不能理解的是,我们是国内研究生教育最好的大学,为什么研究生教育就不算大学了?这次教育部学科评估,清华21个A+,北大21个A+,我们是18个A+。我个人认为我们是最好的,因为所有学科都是硬学科,从学科实力来说,我们不必谦虚,国科大是最强的。
国科大2017年度研究生学位授予仪式上,丁仲礼向同学们送上祝福(杨天鹏/摄)
南都:国科大可以说是一块教育改革的“试验田”,推行了一些新模式和制度,下一步还会有新探索吗?
丁仲礼:我们需要评估,这种事情不是哪一个人可以说了算的,要听专家的意见,听第三方的意见,听外面人的意见。只有经过评估以后,才可以说接下来怎么做。不能说我要怎么改就怎么改,那不叫改革,叫折腾。
南都:你是怎么鼓励院士们走进本科生课堂的?
丁仲礼:这是一种情怀,有的人喜欢去,但有的人不喜欢去。
南都:不喜欢的怎么办呢?
丁仲礼:那何必强求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愿意的话,给你创造条件。不愿意去的话,也一定有他的道理。
谈学习压力
国科大要培养“特种兵“而不是“野战军”
南都:改革过程中怎么听取学生的意见,尤其像第一届本科生的意见?
丁仲礼:学生的意见永远是两极性的,有的特别急功近利,觉得我来了以后就学我的专业;有的眼光长远,想学好基础。所以这与学校培养学生的定位有关,你要培养未来的科学家、学科带头人,就必须重视基础。觉得太难了、没必要学,那是他自己的理解,我们不会听他的。我们就要走这条路:不怕难的,你来;急功近利的,就不要来。这样会慢慢形成社会印象,大家都知道国科大学的是最难的,是从长远处着眼培养学生的。
南都:有学生在网上吐槽说课程压力太大,受不了了。你会考虑给学生“减负”吗?
丁仲礼:什么叫压力大?有的学生说不大,有的学生说大,那他得想想,为什么别人觉得压力不大?我们要培养“特种兵”,不培养“野战军”,你如果把自己作为“野战军”,就不要到国科大来。来的话,一定就是这个难度,这个深度。
南都:之前有篇“哈佛大学图书馆学生凌晨三点学习”的文章在网上热传,大家说“这才叫真正的大学”。
丁仲礼:千万别去听这些胡说八道,这不是大学的样子。一个人时间精力有限,一天能干多少事情?得休息、得吃饭、得锻炼身体。你是夜猫子,可以晚上学,但别人不是,不能熬夜。哪个人受得了三天不睡觉?我估计没有一个大学校长会相信那个说法是真的,会要求学生那么做。哈佛的学生是铁打的?那个是瞎吹牛。
谈科研经费
经费“向人看齐”做得还不够
南都:近年来有一种说法是“寒门难出贵子”,国科大招生会向农村、贫困生源倾斜吗?
丁仲礼:我们没有考虑是寒门或者什么门。但科学家群体,一般都是普通家庭甚至社会底层家庭出来的,这是一个规律。哪个富二代、官二代愿意来搞科研?并不是绝对没有,但很少。
南都:因为科研的道路还是比较艰苦的?
丁仲礼:是的,很苦很累,待遇也不太高。
南都:近年来科研经费加强了管理,但去年仍有长江学者被50万元“绊倒”,因贪污入狱。你对此怎么看?
丁仲礼:科研经费管得规范以后,很多钱都不好花了。但反过来,也不太可能犯错误了。
南都:也有声音呼吁科研经费管理应该更灵活,尤其人员经费上,还需要改革。
丁仲礼:对,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科研经费拿来后,应该大部分花在人身上,比如提高研究生、博士后的待遇,并不仅仅是给科学家自己提高待遇。因为有了项目,需要招人来做,这个过程中经费应该更多地花在人身上。目前是 “向人看齐”做得还不够。
谈评价年轻人
不能把 “大帽子”戴到一代人身上
南都:在中科院副院长、国科大校长、民盟中央主席三个身份中,你曾说最喜欢校长身份?
丁仲礼:简单一句话:当校长,更容易产生工作的成就感,因为有一茬茬学生毕业。如此而已。哪个工作都是重要的,都是交给我的责任,不能说这个工作我更喜欢,就多做做,其他工作就不管了。
南都:有学者感叹,当前大学正在培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个现象你觉得存在吗?
丁仲礼:这个要问你们年轻人。我跟年轻人打交道也打不到那么深,是不是很利己,是不是很精致,这个我没有体会。但我相信一代比一代强。
南都:就是有人会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没有像你们那代人那么有家国情怀了。
丁仲礼:我们那个时候比较贫困,国家也比较落后,可能就容易产生家国情怀,愿意牺牲自己,通过我们一两代人的牺牲,把国家建设起来,这代人是有这种想法的。但现在中国发展程度比较高了,适当多关注关注自己,不一定是多大的坏事,这是社会进步了。
所谓的利己主义者,我的理解是,需要比较选择的过程中,是否光考虑自己,不考虑别人。我觉得,你既考虑到自己,也考虑到别人,前半夜考虑自己,后半夜考虑别人,就行了。社会发展进步过程中,一定会出现允许你多考虑自己的阶段。我觉得不能把“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么大的一个“帽子”戴到一代人身上,甚至所有年轻人的身上。
责编 :于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