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邦同学——法国留学散记
编者按:“2020年,海外留学不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是危险的。可以有一万个理由不去,但是动身只需要一个。只要有一个不能熄灭的心中的火苗,它就会继续燃烧。这命中注定的奥德赛。未到千般恨不消——到来还来别无事。只是一段平平淡淡,真实流淌的,全然投入的日子。”
大学城
索邦大学给分配住在大学城公寓。Cité Internationale Universitaire de Paris(CIUP),始建于一战之后,最早是巴黎大学的国际部,最终进化成一片像世博会一样的园区,现在共有40多个国家/地区或基金会以各自的风格(从新古典的文艺复兴式、巴洛克式到包豪斯、现代功能北欧式)建造了以之命名的公馆。
在管理上类似英国大学的College制度,有各自的Club和Committee。比如我住在College Franco-Britannique,建成于1937年,一层 有 带 钢 琴 的 舞 厅Hall,二层有小会 议室、机房和图书室,三层四层是公寓和厨房。Wikipedia上有个名单,大致列举了有哪些先贤求学时代在此居住过,在图书室里随便翻那些早至19世纪的藏书,就颇有神圣感。书都是前人留下的,甚至还有本竖排繁体《历代职官表》。
有一个和我住在一层的俄罗斯姑娘的房间马桶坏掉了,她才刚到第二天,很无奈地去前台报修,正好碰上拖着行李来办入住的我。于是她成了我在这儿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她竟然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大学学的是东方研究,并在中国大江南北各处住过一年多(甚至去过浙江的某个小县城)。晚上约马来西亚的华人同学,和老王一起,坐在大钢琴前聊了好久。
在这里,大家都相信世界的相连而不是切断。大多数人都是国际主义者,但又不可避免地背负着各自的故事和各自的原生文化,于是站在异文化的最前线徘徊互动着。随时都可以发生奇妙的对话,却因为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很少看到对方的整脸。大家礼貌地戴着口罩保持距离。可一切已经足够证明,即便是这场让许多人闻风丧胆的瘟疫,也不能阻止人和人之间的相遇相识和互相信任。
课堂,随时随地
第一周某天午休的间隙,与来自尼加拉瓜的同学一起在附近城中漫步,在巴黎大清真寺对面吃了便餐。走出穷人圣朱利安祷告堂 —— 这里给我的感觉好像是拉萨街头随处可能出现的喇嘛庙——她和我说,在尼加拉瓜本土的天主教文化里有个小传统:每当你从正门进入又从侧门走出某个教堂时,你便有一个许愿的机会。于是,我许了一个卑微的愿望。
我一直很向往南美。她说,来啊,来啊!南美的人们轻松,热情,胜于其他任何地方。语言不通也 没 关 系,我们 打手语,你愿 意学,那么每天都有人教你。不过,她提醒我,西班牙语一个词可以有太多不同的词义,随便用可能会offend到别人。学到一个新词:reventado(a),表示极度极度极度的疲倦。可以形容她从Malagua转机20个小时到Charles de Gaulle,或者我戴着口罩算了一整天数学的感觉。
西班牙语里有很多伊斯兰世界的语言,因为16世纪的那场入侵。语言正是人类文明记忆的碎片,是通往世界史图景最直接的线索。在老王的建议下,我学法语,也是从词根与词缀的溯源入手,那个过程就像是在做文明史的拼图。我甚至试图设想印欧古语与汉语古音的相通之处,印欧语词根leuk-亮。那会是古人类语言最初的遗存——或者交流的见证吗?但若把老聃论为乔达摩,把歧伯论为希波克拉底,这不是学术,是在写小说了。
Comment ça va?原来出自法国宫廷里的问候。"Ça va?" 的原意是“出恭还行(还顺畅吧)?”,后引申为:“过得怎样?”“近来如何?”学语言总让我无比快乐。但用的时候永远捉襟见肘。
优化课,B老头子操着法语腔,语速飞快,一节课就过了大半的数学分析基本理论。看微积分的公理化历程,如何用一套集合语言精准地描述“极限”这个动态过程,及阐述诸如“完备”的概念,是一段扣人心弦的思想-语言史诗。重要的是获得那种精准的概念的威力来陈列和计算世界。从牛顿到柯西到康托尔到黎曼到勒贝格,用草稿纸的演算向这些天才的想象力致敬——所下的工夫,与抄诗无异。
这正是数学课对我来说的理想状态,和逛博物馆一样:欣赏。每个概念都是一件展品,定理是理解它们的线索、通向它们的路。欣赏先贤们如何通过这些语言的发明来可靠地抓住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实在,并建构纯粹理想的描述。
巴黎空气里弥漫着这些先贤的灵魂,在课堂上我们通过小小的笔记本和铅笔,重复着萨满般的仪式,与他们通灵。
某天午后 ,有一大段空闲时间 。冒雨去一家高中附近的CROUS食堂吃了饭,全是中学生。楼下路对面就是植物园的西南门,于是去看矿物、动植物进化系列自然史标本馆。满堂整齐列队的森森白骨、数百年的解剖学积淀、精准的化学式和晶体结构以纷繁斑斓的各种坚固形态次第变相,博物之博,怎一句震撼了得。在这儿所谓的“课间溜达”,足够和达尔文一起做上一梦了。而我们的宏观经济学是这场大梦的一个小小注脚。那些公式煞有介事,郑重得让人发笑。
10月,天冷了,有个星期四的课后,大雨滂沱,于是终于获得了一次和同学们同行的机会。平时大家都是各走各的,今天一起乘地铁转火车回大学城。头发金黄的里斯本的Renata,给我推荐了两本我至今没读的相当小众的意大利小说的Claudy,一脸络腮胡子江洋大盗一样,但其实颇有责任心的墨西哥的Roberto,还有让人想起密西西比河上广袤田园的眉目宽广的美国大哥Zach。我们一起看雨后天上西斯廷教堂般的云彩,一起抱怨法国的行政系统,一起在餐厅里举起刀叉。坐在我旁边的意大利小哥Macro(可是他似乎不喜欢宏观经济学)就来自威尼斯,他住在鱼的肚皮位置那个细长的岛上,向我自信地夸赞水城(没有游客时)的好。哦,可爱的意大利朋友!
伊拉斯谟们
步行意味着不错过任何惊喜。那天从市政厅往回走,一路徘徊,拍照,听街头音乐,走到先贤祠时,恰好路过ESN-P的活动——定 睛一看,Era s mus S chol a r Network-Paris,这不正是我的组织嘛。一群年轻人,戴着口罩,聚在Panthéon门口,正要开始一下午的城市漫步。他们都是伊拉斯谟项目的受益者吧,在欧洲大陆穿越文化旅行的人。真是约得巧不如来得巧。那时,我还没来得及恢复域外社交软件,还没关注这类活动的线上信息,竟然以一种古典的方式开始了交游。
来自爱尔兰乡下的Patrick,他回国也要隔离14天。一聊才知道,明天我们要上同样的课,明年我们都去威尼斯。此后每天他都用汉语和我打招呼——他曾去中国学过一个暑假的汉语。后来,9月的一个下午,和他一起去购物,走回公寓。他是个大方又冷静的人,走路时总转动晃动自己肥硕的肩膀,浅蓝的眼珠里藏着北方湖水的颜色。除了一口纯正英音,他会说流利的西班牙语和法语,也学过俄语,前年还到深圳实习了一个月,会说点汉语。优化习题课无聊得很,我瞥见他在那儿自己练习书写汉字。而实际上他的乡音是正在灭亡的爱尔兰语。
和他聊到在巴黎的交友。很可惜,这是空前online的一代人。疫情再加一霜,人与人之间的相遇相知很 难 发 生在线下了。我在和视频号、围观者、博主故意保持距离,在社交软件上颇为冷淡。时时警醒:只提取经验而不能沉溺。如果能创造机会去亲历世界,为什么要沉溺于二手货呢。当我忘记自己还有个手机,投入和某个人(物)的谈话里时,才会获得一种独自写作般的喜悦,只有在这样的时刻里,能够实实在在感受着这个世界的存在,像是感受到自己切实地“拥有”着一个身体,而线上传递的那些代码只不过也只应是一个身体的影子和延伸。
Saint-Étienne du Mont 大教堂之下,匈牙利的Anna,开始给我讲她的研究——中世纪法兰西的暴力与冲突,讲匈牙利民族的奇幻历史,又问我,中国人真的是活在历史里吗?禅是什么?道是什么?她是德国血统,淡蓝色眼睛,问出这样的问题我一点都不奇怪。但是很抱歉我没法回答。路过那棵巴黎最老的树时,她推荐大家去旁边的中世纪博物馆。
Marcela,来自巴西,说葡萄牙语,在巴塞罗那定居,现在又到巴黎来学法语,学acting。未来或许会在某个电影里见到你吧。还有一起学法语的瑞典同学,当她说起那些地名——Stockholm,Solna,Sollentuna,是一种故乡般的亲切。
卢森堡公园的草地上,席地而坐。意大利的Maria,她研究法语和意大利语的比较文学,淡定得像个佛陀。大家都在夕阳下闪耀着小提琴音色般的光芒,直到警察吹着哨子来清场,才悠悠擦擦屁股上的土起身寻路。原来大家都住在CIUP,那么继续一起走一起聊吧。一个以色列小哥隔着老远和我打招呼,他一句话敲醒了我,让我傻笑了半天——Can I see your face without mask?
Maria问我为什么要来欧洲。我说,当然是为了博物馆,为了亚平宁和巴尔干,为了——说出这句话,让我自己也惊愕了好久——“回到欧洲来,这是我本人的文艺复兴。”
(作者系国科大2015级本科生摄影/阚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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